时钟指向十点整。时针的震颤像指挥家在乐曲终章气势恢宏的一挥,最后一个音符悬停在空气里。城市的喧嚣戛然而止,又到万家灯火时。
肠胃试探性蠕动了几下,随即是一声怯怯的“咕……”。距离晚饭不到四个小时,又饿了。按道理不应该饿,但是肠胃真实的反应从不讲道理。
最纠结的部分在于要不要吃。脑子里拉出一张表,仔仔细细罗列着今天吃的食物种类、克数、卡路里值,精密的计算中闪过刚买的方便面包装。这次买的是超市新上架的品种,桶身的浅绿色底上绘着富士山、武士和穿着和服、打着伞走在樱花树下的女人,暗示着它的日本血统。包装上还有一个显眼的黑色大碗,盛得满满当当,面条被猪肉、葱花、木耳、蛋黄、香葱、芝麻覆盖着,深褐色的蒜油意味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辣,激发着想象,挑动着味蕾。好的,就这么轻松愉快地决定了。
行云流水拆开包装,脱水蔬菜已经铺满面条顶层。日式方便面常常是“图文相符”“所见即所得”,牛肉面里有牛肉,海鲜面里有虾仁,让人安心。拿出叉子,倒上开水,手机压盖,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。
淡淡的麦香从小小的面桶里丝丝缕缕渗出来。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中,我仿佛看见一位年轻的父亲手捧泡面,年幼的小姑娘在一旁按着桌子、踮着脚、紧盯面桶,母亲则端着刚煎好的鸡蛋微微笑着。这是我第一次吃方便面的场景。
常年出差的父亲从外省坐长途火车回来,行李里藏着一个新鲜玩意——火红的圆柱形桶身上画着精美的图片,几块卤过的牛腩分外诱人。直觉告诉我,这是吃的,但是干巴巴的面饼和蔬菜、一袋子粉末、一袋子凝固的油,给人一种无从下口的感觉。我看着父亲像变魔术一样撒调料、加火腿、倒开水,不一会儿香气四溢,勾出我肚子里的馋虫,恨不得从父亲手里抢过来。我眼巴巴看着饿了十几个小时的父亲三下五除二吃的七七八八,口水咽了又咽。父亲囫囵吃完,瞥见我好奇的样子,笑着把剩下的递给我。我开心坏了,双手接过来用叉子一遍遍地筛,把漏网的面条和蔬菜捞得干干净净,然后一饮而尽。喝完才反应过来,忘记给父亲留一口,我不好意思地看看空桶又看看父亲,还没来得及开口,就听父亲说“好吃吗?下次给你多带几个。”说完父亲和母亲都笑了,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,也笑了。
初中了,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晚自习回家还要加餐一顿。母亲要给我做鸡汤炖面,被我拒绝。高盐油多味精重又怎样?馋的就是那一口方便面。从鲜虾鱼板到香菇炖鸡,从红烧牛肉到麻辣香锅,福满多、康师傅、统一、今麦郎、五谷道场……市面上能找到的品种都被我一一尝遍。泡过、煮过、干吃过,每个品牌的主打产品和对应吃法,都在我心里安排的明明白白。
当我知道方便面是日本人发明的、康师傅是台湾人创建的这些“冷”知识时,已经几乎不吃方便面。我能理解电影《喜欢你》里霸道总裁对于泡面过程的精细化操作,也能对电视剧《请回答1988》里少年少女围炉谈笑、共享泡面的简单快乐产生共鸣,但仅此而已。随着肯德基、德克士的遍地开花,外卖的逐步兴起,自热米饭、自热火锅的先后风靡,方便面从永远是逼仄车厢里别人吃的时候最诱人、刚泡好的那一刻最鲜美、吃下去的第一口最满足的神奇食物,蜕化成了回忆里关于成长的注脚。不过短短20年,金黄色泽、爆炸造型的方便面完成了从时尚先锋到精神小伙的转变,当初吃的时候多招人羡慕,放到现在就有多落伍。用个时髦的词来形容,是“前浪”没错了。
再想起它是什么时候呢?时间摁下快进,画面切换到今年春节前后。因为疫情的影响,肯德基们关门了,外卖骑手们居家隔离了,自热食品们性价比降低了——四十多块钱还吃不饱,此时显得太过奢侈。早已远离腌肉、种菜技能的年轻人,面对采购不便、厨艺不精的现实,又想起方便面。走进超市,看见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口味,恐慌的心被悄无声息抚慰——有选择真好!
厨房堆着成箱的方便面和成捆的鸡蛋,宅家的日子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。一壶热水,一颗卤蛋,让战疫一线的医生、交警、建筑工人在百忙之中抽出半个小时吃上一顿有滋有味的热饭。香港的合味道、日本的日清、韩国的浓心、泰国的养养……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方便面提供了诸多想象,仿佛足不出户就可以周游全中国、漫步东南亚。当然,还有在只进不出的焦虑下,一天花不到十块钱就保证有菜有肉有主食,也算是无奈之中的苦中作乐吧。方便面就像一个老朋友,一起经历了成长中的风雨,到后来太过熟悉以至于常常想不起来,但是无论何时,只要回头,它还在,还是那样。
“滋……滋……”手机震起来,拿起来一看22:15。一枕黄粱,思绪纷飞,开盖一闻,正当好时候。登时,满眼满心都是那熟悉的味道,还想什么呢?
来,开动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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